上世纪九十年代，外西湖（路）改称孤山路，浙江博物馆、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楼外楼等的门牌号由外西湖２２号、２５号、２９号依次改为孤山路２５号、２８号和３０号……各得其新所。然而，有一处建筑却再也无法列入其中了，其身影只能驻足于曾经的“外西湖２８号”：朱文公祠，一座纪念朱熹的祠堂、一个跟中国美院（原浙江美院）有着密切关联的院落，１９７８年被拆除，原址成了扩建后的楼外楼的一部分。随着岁月的流逝，关于它的一切，似乎隐入波光粼粼的湖面……

　　……波光粼粼的湖面，春风浩荡。一条“西划船”上，一个２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极力探出身子，胖胖的小手捏着一只筷子顺着水波奋力“划桨”，水面上串联起一溜咯咯的笑声，她的母亲在身后紧紧地拉着她。

　　这是１９６０年的春天，浙江美院教授陈长庚带着妻子杨洵美和女儿陈瑜，正由南山路搬家到外西湖２８号莫朴副院长的单身宿舍，而后者搬到南山路浙江美院的宿舍。放眼处，过了桃红柳绿的白堤，芳草茵茵的平湖秋月宛若仙台楼阁一般漂浮在水面上。浙江美院的前身：国立艺术院、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此前就分布于此地的罗苑（俗称哈同花园）、照胆台、白苏二公祠和再往西一些的外西湖２８号院——此行的目的地。

　　１．朱文公祠素描

　　２８号院临湖而筑，坐落于孤山南坡，东连浙图古籍部的青白山居、西接“强邻”楼外楼，门前两棵大樟树，一脚跨在人行道，一脚踏入柏油路。

　　２８号院充其量就是个“螺蛳壳”

　　然而自有它的道场

　　大院分为东西两院，门牌２７和２８号，统称２８号。东院临街面是一栋二层中式小楼，一楼是三扇插着木栏的窗户，二楼通体长廊和落地木门，护栏交疏结绮。大门开在西院。门前两边蹲踞着一对大石狮子，跨三级台阶上到一个平台，两边各一排两米多高的木栅栏，木条未经削刨，似在暗合“柴扉”的意境。大门两扇，　宽而高，髹红漆，未经雕饰。

　　这里原先是朱文公祠，想来应该是某一分支为祭祀其先祖宋代理学家朱熹而建的祠堂。祠堂能建在如此风景绝佳处，当年挨着皇家行宫（圣因寺），可见朱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他后裔们的势力。朱老夫子是穷究格物致知，以抑制人性来追求天理的人，或许是为了呼应他的理念“兀然存心乎草木、器用之间，此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成饭也”，所以当初的营造者把大门设计得古朴无华，庄重而简约。但仍可读出古代文人的一些符号：含蓄的雅致；入世而为的同时，却怀着对山水的眷恋，甚或隐隐的有遁世的归念。

　　如果说槛外的西湖是个精致而又风雅的大盆景，那２８号院充其量也就是个“螺蛳壳”，然而自有它的道场。

　　西院两进，天井中各有一棵柏树，当年的小住户张乐乐和陈瑜还清晰记得，这两棵直插云天的柏树是如此的粗壮，以至于她俩拉起手来都不能合围，夏季的雷雨天，大人都担心霹雳打着它们！

　　朱文公祠，处处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元素

　　一进大门，两边各二间倒座，天井北头三间正房，一溜的落地雕花对开门。据徐娃（当年的小住户）和陈瑜回忆，原先屋子的正中间挂着黑底金漆大匾额，据说是某朝皇帝颁赐的，内容已记不得。东、西两边是屋脊式雨廊。二进的格式相同，也是四水归堂式江南宅院。

　　两边雨廊左昭右穆分立着朱氏祖宗们的牌位。陈瑜的母亲回忆说，牌位有好几十个，中间几个比较大，还用玻璃罩着。后来，这里成了美院教职工们的厨房。牌主们先前的定时享用三牲、供果和蜡烛，改为了各家日日的烟熏火燎，而到了后来，被居委会拿来改造成小板凳以敷居民们开大会之用，大牌位三个、小牌位五个可制成一小凳。呜呼！造物有序，世事无常，虽不至沧海桑田，却也是换了人间！

　　南面天井往东，有一拱顶小门通向东院。东院三进，西墙亦是道雨廊。一进的南头是栋二层木结构小楼，庭院中间是座大假山，一道带花窗的粉墙与二进隔开。二进颇有点花园式庭院的构造，中间一大池塘，浅水里金鱼怡然，微风中荷花粲然；东一棵腊梅，西一株桂花，北一蓬芙蓉，北面是三间大瓦房，一道通体带雨棚的干栏式木长廊，显得别样的风情。三进的庭院最小，两件瓦房，上世纪“文革”时，成了浙博无处可去的展品的仓库之一，堆放着陶器、碑块和人体骨架等。

　　朱文公祠，处处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大院自南往北逐进抬升，整体布置“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计成《园冶》），正应了师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

　　这座简朴优雅精巧、旧时代气息浓郁的江南院落，在上世纪遇到了美术院（校）及其附中，历史在这里华丽的转了个身。

　　２．朱文公祠成了中国美院的前身之一

　　“……艺术是创造美的、实现美的，西湖既有自然美，必定要再加上人造美，所以大学院在此地设立艺术院……”——蔡元培说这话时离推翻延续了数千年的帝制不久，积贫积弱积蒙昧的中国急欲寻求出路。

　　少男少女们在这里接受严格的

　　美术基础训练

　　１９２８年，国立艺术院在孤山南麓西湖边成立，朱文公祠成为其校舍之一，但是作为哪个系的教室却不得而知，也或许是预科？也或许是其后成立的国立杭州艺专（更名后）高中部？年代相隔并不久远，然而因为新旧中国之分，那时的历史竟有很多成了支离的碎片。

　　历史进入了上世纪五十年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里以前肯定是教室！我妈也说过”张乐乐回忆道。她家住在西院第一进三间瓦房的西头。在她的记忆中，她家的屋子约有五十来平方米，很高大，北面的坡顶是一溜的气窗，采光很好，两边的墙里嵌着踩着磉鼓的四根立柱，显然屋子是改造过的。

　　根据中国美院附中的校史记载，１９５４年秋，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属中等美术学校成立，校址就是朱文公祠。由于连年战事，朱文公祠已空置许久，虽然“栋宇存而弗毁兮”，然而也是蒿草萋萋的一个破败院落。经过一番除草刷墙、修浚池塘、购置设备等整治，俨然又是一派学堂的蒸蒸气象！

　　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少男少女们在这里接受严格的美术基础训练，他们师从徐永祥、马玉如、姚巧云、朱颖人等一代名家，苦练素描等基本功，有几个学生星期天还翻过西院那排屋子的气窗进教室苦练，也有夜半起来体会月色的，更有从荒郊野外挖回骷髅头做素描的，并且下地头上工厂去大自然写生，所以基本功相当扎实，即使国画，也是别具风格。

　　祠堂中诞生了

　　一批大家耳熟能详的艺术家

　　一帮小鬼头在一起，自然热闹非凡，课间，便有了风琴声，便有了《拉兹之歌》，　便有了各种精灵古怪的玩闹，本是肃穆的朱文公祠，却是一派五十年代特有的充满了歌声的氛围，两者相处得倒也其乐融融。

　　那时的杭城，拢共才５０万人，也没有现今的全民大旅游。跨出“朱”门，便似融入了西湖的四季，近水摇绿，远山含黛，湖心亭、阮公墩和苏堤尽收眼底，身旁的西泠桥、西泠印社、平湖秋月、白堤更像是自家的花园。西湖景致以３６０度全方位争先恐后地扑入他们写生的画板。

　　于是，就像附中前辈里走出了一批名闻遐迩的艺术家：王朝闻、董希文、彦涵、罗工柳、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在这座代表旧文化时代的祠堂中同样诞生了一批大家耳熟能详的艺术家：刘国辉、胡振宇、徐希、吴山明……

　　或许是因为孤山南麓　“强邻”如林，难再扩展，而且游人日增，恐被嘈杂的环境破坏艺术氛围，１９５７年６月，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时名）整体搬迁至更为清静的南山路新校舍，原校舍划归附中使用。秋，附中也跟随着搬迁至湖对面去了。

　　３．外西湖２８号里的名人轶事

　　１９５７年之后，外西湖２８号陆续搬来了美院教职员工及其家属，张乐乐家和徐娃家是最早的一批，此后有搬出也有搬进的，但一直都是１４户人家。那么，他们都是谁、都是些怎样的人物呢？

　　陈长庚教授一家搬进来后就一直住西院第二进的中间那间屋子，他的很多知名作品包括所参与的毛泽东纪念堂室外群雕就是居住在外西湖２８号期间完成的。杭州岳庙新塑的岳飞戎装座像是１９７９年由原浙江美术学院教授陈长庚等所创作，而在大洋彼岸的纽约近郊佛教中心庄严寺，欧美世界最大的佛像毗卢遮那大佛同样由陈教授所雕塑。

　　大门西边那二间倒座房，住的是国画家姚耕云。他是当年这院里最早赴西藏体验生活的画家，院里的后生们都爱问他“西藏的模样”。１９７２年他与方增先、卢坤峰合作的《竹子丰收了》，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他是国画界一代大师陆俨少的高徒，承载着前辈们振兴国画的希望，可是天妒英才，５７岁正值创作高峰期却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令人扼腕！

　　天井的东面则住着戴英郎一家。戴先生是美院理论教研室老师。屋子由雨廊改建而成，长而窄又小，儿子带着孙子孙女从上海来看望他们时，只能睡地铺。戴先生喜欢收集书籍、报纸杂志，屋里堆得到处都是，连睡床也成了“书架”。他儿子戴铁郎，名字或许并不为大家所熟知，但他参与的作品却影响了几代人：彩色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是他做的动画设计，《黑猫警长》他集编剧、动画设计和导演于一身。

　　后院陈长庚家隔壁，住着工艺系教授孙晴义一家，夫妇皆北方人。孙老师性情豪爽、谈吐风趣，特别喜欢和院里的孩子们逗趣，宠得小辈们既喜欢他，又常对他没大没小的。孙家的俩闺女小杭、园园，都是老孙的掌上明珠和骄傲，后来都考进了浙江美院。

　　１９７３年的春天，一个约莫７０来岁个子不高的老太太跨进了门槛，她那明亮睿智而又平和的眼神透露出其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生。她就是时任美院教务处处长张永烈的母亲、张乐乐的奶奶张平江，一个属于民国时代带有传奇色彩的女中豪杰：当年因女师大事件与许广平、刘和珍等六人被杨荫榆开除，　１９４６年按周恩来亲笔密信要求，竞选成为国民党立法委员，竭尽自己的影响力为中共提供了大量可贵的帮助；她也曾做过宋庆龄的私人秘书，还抽空教孙科的两个儿子学中文……其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这次是被“解放”后来杭看望儿子和孙辈一家，并拿出落实政策后补发的工资为他们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和一把小提琴。

　　（当年住２８号大院的还有：版画家曹剑锋、国画家严幼俊和周寿年、雕塑家沈文强和何文元、浙美党委书记油画家李家桢、教务处长国画家邓野、组织部长李钦郎老师们及家属。写此文时未及联系且因篇幅限制，只能将名字一一列此，以志。）

　　４．一个美院“世家”的故事

　　如果说院子里哪家最热闹，那肯定是徐永祥教授家。第一进天井正中间的屋子，经常敞着大门，昭示着主人热情好客的性格。一年四季高朋满座，来喝酒畅谈的有莫朴、肖锋等挚友，“组团”而来的有胡振宇、徐希、吴山明等授业过的弟子，络绎不绝的是来请教的学生，“惊鸿一现”的是那年代的影星或模特。为此，女儿徐娃小小年纪便成了家里的“大厨”。

　　徐永祥教授对授业有种使命感

　　徐教授是我国著名的油画家、美术评论家，历任美院图书馆馆长、教务处处长。他品性刚正不阿，有话必说，可谓是美术评论界“最后的良心”；性格率真，不计较个人得失。徐娃回忆起老爸很多故事和趣事，现摘得几则录上以飨读者：

　　徐教授有一响亮的“名号”：艺术市场打假专家。十多年前在杭城要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涉及１９世纪和２０世纪初国内外名家作品百余幅，平均估价都在数百万以上。徐教授在拍卖预展上一眼识破“天机”，断为赝品。为收集原作资料便于举证，教授在浙美图书馆内劳作数日，终于将真、假作品的图片对比公布于众，并撰文揭露其不可告人的黑幕，让这个“身价近亿”的拍卖会最终流产。朋友们颇为担心徐老的安全，可他自己却毫无惧色。

　　有次徐娃得知老爸要将自己的名作《井冈山会师三联作》以８万元处理给某画商时，欲出双倍价截下它们。谁知老爸一口回绝：不行！答应别人就不能反悔！７个月之后，此画作在北京瀚海以６８万拍出。女儿在美国致电父亲：“恭喜老爸，您赚了个零头”。老爸回复：“我心极平，６０万是该他赚的”。

　　徐教授某次出差回来带着一个穿土布衣服神情怯怯的乡下女人，一问，原来是他为创作连环画《祝福》（与吕洪仁、姚巧云合作），在绍兴街头一眼相中的“祥林嫂”模特。女儿和“祥林嫂”同吃、同住之余，还得陪她逛西湖。

　　“他对授业有种使命感”，徐娃回忆道，各地来求教的学生他基本来者不拒，不仅不收钱，还热情留他们吃住。然而在对待自家儿女时，爱却是以另一种方式表达的：姐弟俩在读浙江美院时，每次回家吃饭，父亲要求他们往他自制的一个小纸盒里放五毛钱。用意明显而又深远：该脱离家庭的庇护自食其力了。

　　美院两代“校花”均住于此

　　在２８号这个老宅子里，曾住过祖孙三人、美院两代“校花”。

　　先说徐娃的母亲，浙美教授黄裳，毕业后曾在上海美术出版社工作，参与了前不久谢世的著名连环画作家贺友直的代表作《山乡巨变》的创作，２５岁时就出版了自己的连环画《巴甫利克的故事》等。

　　一个才气洋溢的窈窕淑女，在央美华东分院上学时自然被众多才子们仰慕，且这种“在水一方”的惆怅一直延续在他们的印记里。徐娃“爆料”：妈妈当年的同学，她的老师，当着同学的面直言：徐娃，别得意你是校花，你妈当年才是真校花，我们都很喜欢她！

　　提及母亲，徐娃说“我常仰视她，因为她的才学、风度、修养、信仰（天主教）和独立、坚强”。她一直都是那么热情的绘画和平静的生活，然而在这种平静的外表下，却深藏着常人少有的悲哀经历和巨大压力。

　　原来，外公黄家和外婆姚家都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外公当年毕业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哲学系，回国后任民国政府上海某翻译署负责人。１９４９年因不舍大陆，拒绝赴台。

　　外婆当年毕业于某女子大学，独自含辛茹苦先后将两个女儿送入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后来到２８号照看出生不久的外孙女徐娃。几年后自己报名去了内蒙一个偏远的地方当小学老师，自觉地去践行知识分子为人类奉献的社会责任，或还有些许避开是非之地的苦衷。然而还是未能避开注定的命运！“文革”乍起，被老家的红卫兵当成反革命家属揪回原籍，受尽折磨最终屈死在他们的酷刑之下。

　　然而这一切，徐娃和弟弟徐汉直到“文革”结束后才知道，姐弟俩近乎无忧的童年少年，实在是拜母亲的坚强所赐！

　　陈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