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砥（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扎根国学，透析碑学之古厚

　　上世纪８０年代，书法艺术复兴之初，《书法研究》杂志就“书法是一门什么样的艺术”等问题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其中，业师章祖安先生发表的数篇书法美学论文更把这一问题引向深入。章先生的观点皆从中国传统美学中来，其浅显通俗的表达与丰富的征引，使同时代书人及后学受益匪浅。

　　章先生的书法，绝不是一眼望去让人觉得好看的那种，以致有不少人认为章先生主治文史之学，书法只是其旁好。但若简单梳理一下章先生的书学之路，尤其上世纪８０年代的一些代表作品，你会发现当大多数书人还停留于基本法则的解读与学习时，先生则已站在传统文化精神的高度在创作了。直至今日，先生的书法处处体现出对传统书理的追求与实践。而越至近期，其“厚”、“黑”、“大”的美学理念越加明显。先生何以不喜欢那些动作外泄、点画跳跃的书风，而独喜碑之厚、黑、大？这与其师承或许有一定的关系。

　　章先生大学读的是中文专业，其师除陆维钊先生之外，姜亮夫、夏承焘、王焕镳、胡士莹等先生皆得亲炙。汉语言文学乃国学之根底，由此入哲学、美学及艺术之学，对书法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的精神实质及形式要素，才能分析透彻到位。故当章先生写褚字时自觉轻佻放纵之时，陆维钊先生则示其“你不妨学碑”。

　　汉人书碑，不期厚而厚。魏晋钟、王萧散简远，亦能质实骨重。唐代张旭、颜真卿、怀素则在二王后重溯厚重……至清中期以后，碑之厚重古朴被广泛认知与学习。近现代的多数书法大家，都承碑学传统，但又不废帖学使转之功。故质厚之学，非清人、近人一时之好，而是力复一种比王羲之更古的传统。

　　质之古厚指气厚而韵古。汉碑、北碑之气厚，首在线条粗实。实而能古，则须在其运笔过程中富有提按变化，此乃碑学之高处。他也一直把马一浮“得其骨易，得其筋难，得其气易，得其韵难”作为临习与取法的指针，并认为其“韵”可以“简捷地理解为运笔过程不断调锋之节律，与使线条涌动之微波，由于调锋幅度极小，线条涌动波幅极微，牵动全身的腕之动作需极精到”。这是碑版线条极为隐秘的用笔方式，与帖学书法完全不同。自１９８０年代以来的三十余年中，先生的体验与实践未曾有过懈怠，而且，越至近期，这一意识越加明显，因之作品的分量也便越重。

　　古为今用，取法立足于自身审美

　　章师早年多取法于颜真卿、黄道周及汉魏碑刻。１９６１年，章师由陆维钊先生点名调入浙江美术学院，任其助教。先生严执古人师弟子之礼，随侍陆先生左右。所以，除参与书法专业的教学外，陆维钊对其的教导及示范创作颇多。除陆维钊外，章先生对弘一、马一浮、沙孟海诸书风也有一定吸收。

　　章祖安先生对古人与近人的取法，一直抱着“古为今用”的原则，取法点完全落在自我的审美意识上，围绕他所建立的“厚”、“大”、“黑”、“清”、“古”的审美理想服务的。

　　“厚”，原本指物体上下之间的距离大，与“薄”相对，又引申为质地坚实，有重量感。书法艺术审美中对厚的界定主要定位在线条上。作为平面艺术的书法，如何在线条形式上体现出凝重厚实的审美特征，是大多数书法家们穷毕生精力追求与探索的方向。

　　“黑”，指用墨浓度高，不以浓淡体现变化。中国画有“墨分五色”之说，盖中国画用墨有表现物之质感的功能，故须分色耳。现当代大家中林散之先生喜用淡墨，然其目的不在于浓淡对比，而是为取线之韵味。故墨之浓淡对比绝非书法家所要表现的“色”。墨之厚而黑，在视觉上的印象是冲击力大。它犹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仅具有巨大的吞噬力，同时又极具神秘性，让观赏者富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大”，是因为其书在形式上有雄壮、宽阔、伟岸的美感，与西方美学中所谓“崇高”相似。孔子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故“大”除却形式上的“雄伟”之外，其内涵中更重要的一个原则是体现“天道”，而古人心目中的“圣人”、“君子”即为“替天行道”者，故为“大”。

　　故当“厚”体现“道”时，刚与柔的对立越激烈，中和得越到位，美的层次便越高，“大”感越强。

　　香象渡河，书学观念之契合

　　章祖安先生在创作实践上力践行“厚”、“黑”、“大”，其书学观也与之相一致。

　　章先生说：

　　关于动与静，有着大学问……认为只有草书才算得上艺术，这种看法似嫌过分。我每见鲁公大楷，敬肃之心，油然而生。重量、力度，岿然不动而气势磅礴，信乎威而不猛。其意如山，如仁者。这是鲁公大楷的美，是草书所不能替代的。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大象到塘边饮水，狮虎都退避三舍，而感到大象的魅力，并由此联想到鲁公的大楷，以后每观鲁公大楷，亦时时联想到大象。尽管我也认为狮虎的外形比大象美得多，但与大象在一起的时候，狮虎的重量与坚实程度，似乎都成了问题。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章先生在书法美感表现上的价值取向，也为其追求“厚”、“黑”、“大”的理想直接找到了注脚。

　　如果说大象与狮虎之对比偏于情之所好，那么先生发表于《书法研究》１９８７年第４期的《书法中和美层次剖析》一文，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对“厚”的审美内涵及其在中和美层次中的位置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如果把中和美仅仅理解成四平八稳、无过不及、优雅和谐，却是极大的误解”，“欣赏和谐只是审美的初级阶段，即中和美的最低层次。随着人的审美能力的提高，要求冲破均衡和谐的局面，或强化一方，使其偏胜，出现强烈风格，或另一方跟着强化，造成新的和谐。对立面愈来愈强，双方愈拉愈远，却又愈加奇妙地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所谓‘物虽吴越，合则肝胆’。如此不断上升，最后达到极不和谐而极和谐的中和美的最高境界。此中和之美绝不是中间状态，而是对立面两极特高，距离特远，中间地带特别广阔，美之容量也就特大。”

　　故厚之能清、能古，其厚的美感便越复杂；反之，若线虽粗而气暴躁，则说明其对立面之柔性不足。柔既不足，厚“度”亦便受影响。笔者理解，线条雄厚而见古意者，其实就是因为其间多具柔意，能把在表现雄厚同时带来的火气盖住，也就是刚柔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故而苍老而不枯秃，雄壮而不火燥。

　　如今七八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书法家，生于战祸频仍的年代，青壮年又多历坎坷，能够专心于学术、创作的时间几乎与比他们小一轮的人同步。像章祖安先生能在这样特定的生活境遇中沉浸于览古、治学、创作的书法家，显得格外稀缺。正因为先生在他人疲于应对的世道中能够立定自己，使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艺术精神的领悟力超越大多数同龄人，也才使他的书学观与创作超脱于时俗。在今天电脑文化已普遍替代传统文化的时代，守望书法这块仍带有很深传统文化色彩的家园，并继续进行挖掘与开拓，章先生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案例——书法家需要有学养，同时更需要把这学养直接体现在书法创作的形式之中。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