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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豹卿
有友人约我写点抒怀之类的文字，着实使我犯难，一个人一生太平淡、太浮浅，没什么值得一述。我的志趣在画，一生在画画的小圈子度过，现在老了，说自己一点没有可述的似乎也说不过去，就以画画为题写点感想吧，只能是一点感想。
当初为什么要去学画是一个至今仍然很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去画画？５０年后再问这个问题或许可笑，可是我多次这样反问自己，这种诘问并不表示怀疑自己的选择，更不是后悔自己的选择，而是感到困惑，想找到当年选择的根据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决定放弃其他一切选择而唯独选择画画。
十八九岁读高中时，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准备报考名牌大学，都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对一生有计划有安排。我读的高中是杭二中和杭一中，在杭州地区也算是最好的了，成绩一直良好，不说优秀也可说学习愉快、轻松，没有任何困难。年轻时的我兴趣也很广泛，尽可以作各种选择，去报考任何大学，大门应该是敞开的。父母亲对我也都抱有期望，希望能报考有前途的科目，做一个有用的体面的人才，诸如医生、工程师、科学家之类的专门人才。
记得１９４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父母严肃地找我谈心，希望我慎重选择，不同意我去报考艺专，他们认为这种职业不稳定，生活没有保证，不是什么正当专业，只能是业余爱好，只能玩玩，但知道我已决心报考时就不再说什么了，一直尊重我自己的选择，我至今都很感激父母的民主作风。在那样的年代，战乱连年，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岁月里，父母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并没有说错，现实也确实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画画能有什么出路？虽然他们对画画也是很爱好的，能够理解我，只是对我的生活出路不放心。故我去学画是违背父母的心愿和期待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糊涂的选择，这也是客观情况。
对我自身来说，又有什么原因和理由呢？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那时我既没有去考虑理想也没有去考虑抱负，更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根本没有细想。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喜欢画画吧？因为兴趣，所以我去学画画了，但又不尽然，我的兴趣是多方面的，并不集中在画画上，画画并不是我的必需。当画画真正成了一个行当，一份谋生的职业时，我厌恶它，很想改行做别的更有兴趣的事，特别是在画不好的时候，真想把它毁掉，彻底地抛弃，彻底地远离。但最终总是又回到画上来，不知不觉地又沉迷其中。这中间肯定有一个内在原因，回想我当初既无绘画的基础，也没有绘画的才能，根本就不会画，我想应该不是才能和天分，或者突出的成绩在鼓舞自己，说来也奇怪，绘画有一种神秘的引力，让我靠近，为之激动不已，兴奋，喜悦，痴迷，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会完全忘了自己。旁人可能认为不可思议，理性地分析这种状态，是某种审美的状态，状态就是心情，一种内心的领悟，叫做了悟吧。突然的直接的感知，进入一种境界，结果是心情极大的满足和喜悦。
这就是我一直迷恋绘画，始终没有离开的真实内因。我是有深切体会的。
世界上能学的东西太多太多，尽可以自由地去选择，选择对社会有用的，自己感兴趣的，适合自己才能的东西。如果抱着某种目的去学画，当目的落空时是非常痛苦的。
在大方向上，我是有掌握的。画画的意义在精神层面上，无关实在的物质。人们的眼光通常投往实处，生活第一需要是存活，要使自己能在社会上生存，活下去，而且要尽量地使自己过得更好，没有必要选择画画这个无用的行当。严格意义上说，画画不是一个行当，不是一个饭碗，如果想把画画当作饭碗找饭吃，是很危险的，也是很痛苦的。
人们说学画要有才能，要有天分，这话固然有理，但也不全对。没有天分是很难成就一个画家的。“画家”这称号很崇高，有很多相应的要求，天分就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光有天分还不足以保证能成就一个优秀的画家。
天分差的人可以学画，就是可以成就一个画匠，即一个技工。虽然画工也能创造价值，也是社会的一种需要，但也是一份很苦的工作，得慎重选择。
行业里有两句自相矛盾的行话：“行行出状元”；“做一行就怨一行” 。这两句话都有道理，但状元毕竟是凤毛麟角，是极少数，多数人是普通劳动者，难以感受到趣味，但自己认为有趣愿意干当然又当别论。
每年艺术院校高考时，盛况空前，门庭若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使我心惊肉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有多少人是误入啊，因为最初选择的错误，将有很多人会失落。
行业里还有一句很有意义的行话：“换一个行当，即是换一副筋骨。”
任何一个行当都需要全力以赴去适应、修炼，如在中途改行，就意味着推倒重来，就意味脱胎换骨，这是老工人师傅的肺腑之言，最真实体验中的经验之谈。
但愿一切学画的青年人慎之又慎，不要耽误大好青春。如果真心爱艺术，走上这条路，就要无怨无悔以献身的诚信，走上这崇高的殿宇。■
（本文系朱豹卿先生２００４年的旧作，系首次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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