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国美聚焦

国美聚焦

都市快报:深切怀念父亲陆抑非(续)

作者:陆公让   编辑:gmjj   来源:    阅读: 发表时间:2017-09-25

作者:陆公让   编辑:gmjj   发表时间:2017-09-25

  

  深切怀念父亲陆抑非(续)

  2017-09-10

 

  陆抑非

  (上接第12版)

  旧雨相聚西子湖,共建国画新高峰

  1959年受潘天寿院长之聘,赴浙江美术学院任教。由于当年得肩周炎,推迟至1960年夏末,正式赴任。

  为了旧雨之情,1959年暑假,父亲命我赴杭州去拜望几位老先生——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顾坤伯和姜丹书先生。我首先转达家父对诸位旧友的问候和即将共事的喜悦心情,他们均表示非常欢迎家父来校任教。

  潘天寿先生就住在南山路荷花池头景云村,在书房中接见了我,长方脸,笔挺的身材,和气的谈吐,使人肃然起敬。吴茀之先生住红门局,诸乐三先生住保俶路。顾坤伯先生住在靠近柳浪闻莺南山路的一条弄堂里。顾坤伯先生看来身体欠佳,在客房沙发上接见了吾辈。他是我国著名山水画大家、美术教育家,但说话十分和气,毫无长者架子。姜丹书先生最年长,时年七十又五,住原凤起桥河下29号丹枫红叶楼,为一幢中式楼房。我走上二楼,见到姜先生,穿了白色中式对襟衫和长裤,下巴留了白鬚,面色白里透红,十分精神,神态矍铄。临行时,我一再推辞不要送了,他一定要送我下楼,并一定要送至大门口,使我这年仅二十一岁的小青年十分感动,体验到老前辈们舔犊爱幼的情愫和平易近人的作风。

  同时,在潘院长的安排下,学校后勤处的同志们陪我去看了将要安排我家迁杭后的住处。记得在灵隐路上的一套教师宿舍,因交通不大方便,后来改到了南山路老八十号二楼与倪贻德、刘苇先生贴邻。

  1960年夏末,父亲正式赴任。在欢迎会上,潘天寿院长说了一句非常令人感动的话,他说:“陆先生你来了,我们望眼欲穿!”他说:“陆先生的工笔花鸟画技巧和写生功夫堪称一流,他的笔墨造诣很深,人品又好,能适应现代花鸟画教学的需要,是最好的人选。美院教师中多了这样的流派,可以大大弥补我们的不足。”因为当时,老一辈国画系的花鸟画教师潘老、茀之老和诸老均以大写意见长,而缺少工笔、没骨、兼工带写的带头人,从此,中国画系形成诗书画印、工笔、写意较全面的基本教学格局。

  父亲因为在上海大场带学生写生,淋了一场大雨,引发肩周炎,故1959年未及赴任,但是他认为不能白拿国家工资,就将在沪一套兼工带写的写生菊花册页全数交给国画系作为课徒画稿,以后,连同牡丹册页、花卉、鱼虫以及湖石苔草课稿,另外,有虞美人、雁来红纺织娘工笔精品、蜀葵花等兼工带写的立幅等203件陆续无偿捐献给中国美术学院,作为课徒稿。这些课徒稿,至今成为学校国画系师生临摹和研究的重要范本。父亲不愧为中国美院国画系教学体系的奠基人之一。

  1960年,潘院长在原来诗、书、画、印四全的基础上,将古典文学、诗词曲、书法大家陆维钊先生、1962年山水画大家陆俨少先生调来浙江美术学院任教,并且与校外的余任天先生切磋学问和书画,形成了以杭州为中心的全国中国画教学的一座高峰。人物由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顾生岳、宋忠元为代表的浙派人物画鹤立全国。

  身先士卒,以德育人,德为艺先

  父亲出身在一个旧式的知识分子家庭,曾祖父陆仲仁是前清秀才,满腹经纶,喜兰花,在家花坛中植兰。他59岁患胃癌溘然去世,他没有为这个愈趋窘困的家遗下什么产业,只有一条以“勤奋苦读”的古训和秀叶翩翩的兰草。父亲的“崇兰草堂”书斋名由此引得。祖父陆章甫早年在上海震旦大学求学,与邵力子、于右任同宿舍同班同学,参加同盟会,亲耳聆听过孙中山先生的演说。当过浙江台州中学英语教员。解放后,由邵力子先生介绍,陈毅市长签批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能诗、词,写得一手好字,并撰写了在震旦大学和邵力子、张元济等同学聆听校长马相伯的讲课文章。经常写诗、词歌颂新中国。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中国的“礼义仁智信”根深蒂固地烙印在家父的脑海之中,要对人兼爱、博爱,对自己责己严,责人宽。所以,父亲的一生就是以此为根本的行为准则。

  在高中阶段求学于苏州圣公会桃坞中学(现苏州第四中学),此中学全部课程除语文、历史外,均以外语授课。就连军训的口令、方式全是美国式的。校长美国人梅乃魁能讲一口流利的苏州话,他就是想将桃坞中学建成耶鲁大学的预科。老师如果发现考试作弊的学生,会立即拉下脸来当场请卷铺盖。就在这样的外教和住校环境下,锻炼了家父一口流利的纽约腔英语,他一口气可以写20余页的英文作文。

  可惜在1925年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期间,犯了一场当时很危险的咯血病。因学校中俯卧撑锻炼不慎,肺血管爆裂。而当时我的祖父母到处求医,无所得,后经表亲钱月岚介绍住进常熟虞山三峰寺。三峰寺的老和尚说此病没有药医,只能“禁语和静坐”。在空气洁净,晨钟暮鼓的环境下,经三年之久,奇迹发生了,治好了我父亲的病。但是,家庭负了不少债,可谓“贫病交迫”。直到1937年在上海大新公司(即现在上海中百一店)开了一次书画展,买画的人较多,收获颇丰,才算还清了债务。

  三峰寺的一段经历,也改变了我父亲的人生。他如不生病可能会与同学张青莲(中科院学部委员,爱因斯坦学生,研究重水著名)去搞科学。但是,命运决定了他走上了艺术的道路,加上艺术上的天赋和跟随李西山老师学习画的经历。在三峰寺的一段经历,使他自然而然地进入佛教圣地,从此,成为一名佛教徒。可是,父亲是以看经和修身养性为主的佛教徒。他并不是迷于烧香、捐钱、拜佛,甚至更不信算命之类的活动。但是,他对于救灾、扶贫、助残之类的事,会慷慨捐出书画、义卖不计其数,毫不吝啬,他还是浙江省残联的名誉理事。

  这里不得不提及我的母亲孙淑渊,她是苏州人,她的大哥孙伯渊先生对我父亲的帮助可大了。

  抗战期间,上海租界成为一个避灾的“孤岛”。大舅父孙伯渊先生将他在苏州集宝斋古玩店的书画紧急运往上海,与我父母同住法租界萨坡赛路207号(现淡水路219号),因书画进出频仍,今进明出,故家父见到好的书画,就通宵达旦临摹,有些用拷贝纸勾勒,积累了大量的稿本,为他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我的舅公早逝,大舅父13岁就协助母亲立柜台,带了二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艰辛努力,向苏州耆宿顾鹤逸等人请教书画和碑帖鉴定之道,撑起了“集宝斋”古玩店。解放后,曾无偿捐献商代以来近4000件碑帖,受到上海文管会的表彰。同时,还捐给国家有关部门不少古代珍贵书画。他收藏和交易文物有两条原则,一是凡文物一件也不售于外国人,二是凡上品的文物特别是碑帖只收不卖。

  大舅父又是一位大收藏家和书画鉴赏家,对古代书画的鉴定在同行中慧眼独具,所以,家父能见到如此多的古代书画真迹。1984年大舅父过世,家父写了一副对联“情同手足,恩比师门”,表示敬重和感恩之情。母亲作为父亲的贤内助,上敬公婆,下慈儿女。在家庭经济困难时期,扎鞋底扎弯了手指,在1954年画檀香扇时,帮助父亲填色,天热得很,头颈里长满了大头痱子。含辛茹苦,托起了家庭的重负。真应了一句俗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位贤惠的女人。”

  他多才艺,书画外复有其他修养,对于禅悦、气功、岐黄、昆曲、评弹、京剧、音乐,无不融会贯通。尤其喜评弹。解放初,他对广东音乐《步步高》和《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感兴趣,购买了唱片,经常欣赏。他认为评弹、昆曲和音乐的韵味对书画的气韵有相互作用。

  对学生视如自己的子女

  上世纪60年代初,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学生竺庆有在农村搞“社教”,一天三餐吃粥和臭咸菜。有一天在我家吃中饭,母亲特意开了一听“午餐肉”罐头,父母两人饭量很小,用小钢精锅,烧了一点点饭,竺庆有吃了一小碗,哪里能饱,说:“师母啊,我将锅里的饭全吃掉好吗?”我母亲赶紧说:“你吃,你吃,把午餐肉也全部吃掉,不要客气。”竺庆有至今会泪流满面回忆先生师母的“爱生如子”的情怀和高风亮节。

  再有一例,他的学生卢坤峰先生的孩子卢勇,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父亲得知后将自己留有的两支白蛋白针,让沈祖安先生转交给卢坤峰,并且叮嘱沈祖安先生不要说是他

  给的。何水法、谢伟强、倪阳兴等人也受到如此恩泽,他们已写过文章,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在生活上如此,而在思想上也关怀备至。如上世纪90年代,郭之光在山东开画展,父亲写了一幅字表示祝贺和勉励:“我们要的是推陈出新,而决不是弃陈出新,更不是废陈出新。”鼓励学生努力精进。

  校外学生赏竹和谢伟强,他们在浙江富阳某地工厂工作,星期六、日出外用气枪打鸟。有一次打了一只受伤的灰八哥来家,父亲见到后说:“你们今后不要打鸟,鸟巢中还有嗷嗷待哺的雏子呢!”从此,他们再不去打鸟了。

  对自己的老师敬重有加

  家父一生从师李西山、陈迦盦和吴湖帆三位老师。在李西山送我父亲的一件桃花白头翁成扇(题款:怜惜春光抛不得,白头犹占一枝栖。己巳仲夏西山写于长春阁)上写道:“余初师常熟李西山先生,师讳笏,字紫纡,西山其号焉,师曾从任阜长、沙山春游,此长春阁之所自来也。师能诗善画,秀丽过人,但不肯轻以示人 ,此箑未署双款,但诗句中有勉励后学之意,时余仅十六七岁耳。庚申春旧笥中得此仅存老师之遗墨,戏题识作留念,受业弟子陆抑非时年已七十三矣。”此成扇我父亲生前决定捐献给家乡,现常熟博物馆珍藏。

  对陈迦盦也是十分尊重,陈迦盦送我父母的结婚礼,是一幅画,一直珍藏在家。陈迦盦的老师是陆廉夫,早年时,家父临摹很多陆廉夫的画,受益匪浅。家父说陆廉夫是我的“太老师”。他说我现在的画市场价位比他们还高,但是,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不能忘记他们。

  有教无类,接纳各界人士学习中国画

  在上海时,就已经收了袁登云(职员,名字可能记不正确)、徐家植(西泠印社社员)等学生,上海美专、苏州美专、新华艺专等学校学生不计其数。到了杭州后无论干部、工农兵均先后收为校外学生,而从来不收费,只要肯学。包括赵诚(离休干部)、何水法、闵学林(工人,后于1978年考入美院文革后第一批国画系花鸟专业研究生)、谢伟强、赏竹(均为工人)、倪阳兴(农民)、金晓海(军人)、李国政(小学英语老师)、白云(干部)、蔡乐群(残疾人画家)、田舍郎(西泠书画院专职画师)、宋柏松(江南书画院院长)、谢国刚(原余杭镇自来水厂厂长)、邵承裘(半山发电厂工人)等等。现在这些人均将成为,或已经成为中国画领域的佼佼者。

  家父对他们的教育,无论是思想方面,还是国画理论和技法方面,做到与学校里的教学一样。有的甚至还有过之。例如,赏竹先生,他从1973年1月至1995年5月,每次来我家向我父亲请益,边看边听,回家后,即陆续默记了共5万余字的“赏竹记恩师论画”。这一方面是他本人努力的结果,另一方面也说明家父对肯学的学生毫无保留的教导。这份谈艺录,现在正在社会上受到很多学画人的重视和研读。

  还有很多值得回忆和可以纪念的内容,限于篇幅,只重点记述如上。正如著名文艺评论家、戏剧理论家、戏曲作家沈祖安先生所说:“陆抑非先生是一座尚未发掘的‘金矿’”,冀望社会各界人士,特别是美术界同仁,更多更好地从多个方面来研究我父亲的艺术和人品,让其发扬光大,使中华文化的精粹继承千秋万代。

  此文得到李鸣同志的协助,在此特表谢意。

  2017年7月5日完稿于浙江省中医院呼吸科病床

  定稿于2017年7月26日杭州寓所三宜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