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2011年11月17日，“艺术现象学与当代艺术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我院南山校区圆满落幕，许江院长出席并作总结发言。

　　让我来总结今天的研讨会，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我们仿佛吃了一天的理论零食，完全不消化，更谈不上作一个整体的表达。但无论如何，我心感动。在今天研讨会上话筒的紧张传递中，仿佛一种古风，大家乘着思想的翅膀，此升彼降。我们好像在古代的学园之中，披着娑袍，清谈纵论，一路追问某种思想的峰峦。
　　今天上午，孙周兴送我由他翻译的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我为好书的译成出版高兴，却又为书题而起恻隐之心，转而又想到悲剧的崇高和拯救的内涵，复又释然。的确，正如我昨晚在开幕讲话中所言：我们一边面对全球金融资本无远弗届的控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方面推进技术的变革，另一方面降低商品的价格，使得无处不屈从于它的生产方式，最后只有一种文明得以发展，即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成为资产者。与此同时，消费主义蔓生，并呈现某种多元文化的假象。我们另一边面对图像时代媒体技术的深刻转向。这种转向被描述为图像的空前的集体使用性，到处是没有原创性的复制。这种仿像现象包围着大众，人们只能通过仿像来认识生活。正是在这重重危机之中，我感受到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的某种箴言般的预断。
　　陈嘉映先生在发言中慨叹今日时代是一个没有共同文本的时代，一个没有阅读的时代。我想这只是危机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正是上述的没有原创性的复制。如果这个时代的读者没有共同文本，没有深度阅读，那作者只是复制而非原创，这两者的交叠才是真正的悲剧。对于哲学家而言，没有共同的深度的读众，就将失去思想的田园。对于艺术家而言，失去原创，失去语言层面的切肤之感，翅膀将夭折！这双重的贬乏，才是时代的灾难。
　　面对中国当代油画的一些批评，我有几句话要说：第一，油画的头上始终有一顶“泊来”的帽子。不知为何，电影却从来不说是泊来的，而油画两百年了，却依然摔不掉“泊来”的帽子。这帽子如此沉重，上世纪上半叶把油画家赶回水墨田园，下半叶又早早地将绘画赶往波普艺术和技术媒体。第二，有人总说中国油画像某人，那是因为把绘画当图像、当照片来看，没有绘画的感受力，受图像之害，无法深入绘画的层次。“葵”被人画过就不能画，于是绘画成了一种领地的划分。绘画不仅描绘对象，而且表达自身。对于绘画感受力的下降，正是时代的悲哀。第三，我们所担忧的还不是绘画感受力的下降，更是感受力的语言学因素被改变，改变成某种塑料制品。那种深深嵌入语言质料中的苍莽浑厚之感，那种时代命运、历史命运的关怀，往往被视为某类单一的语言表情，某类似曾相识的过往东西，而不受重视。
　　二十年来，我们强调思想与艺术的对话。今天，我们又一次坐在一起，坐在这思痕斑驳的长桌的两边。这种对话将艺术家变成艺术哲学家，而哲学家原本就是哲学艺术家，他们对艺术的了解应当一如对事物和人心的了解那般。诚然，艺术家重在用眼，他使不可见成为可见，他的使命是造像。哲学家重在用心，他要揭示可见者的不可见之义，他的使命是释像。但艺术不在哲学之外，哲学也不在艺术之外，它们共同关怀和建构着我们的生活世界。
　　今天的研讨会让我更加自信美院多年来所弘扬的思与诗的精神。这个“思”区别于观念艺术、文化政治的奇观之“思”，也区别于形式主义理论的美学教条。这个“思”就是要回答“图像时代，绘画何为？”这次展览的主题是“视觉之象”。这个“象”不仅是image，它既不是纯然的对象，也不是纯然的意识之物；它既不是现成的、已在的、固化的，又不是无踪无影、无法把握的。我们的“思”就是要重建绘画的自觉，这个自觉就是以象为中介，来经验直观地把握事物的整体和内涵。
　　老子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大思考就是要抛弃定见，让已有的和固有的消逝，以宽广的虚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要跨越疆界，吸纳有益的思想，拥有国际视野，不拘一隅来发展。最后要返回家园，返回原发之处。我们正是要保持绘画的溯源性，维护和延展绘画的感受力，返回原发之所来思，来画来谋划不断再生的生命方式。
　　前一周，我在下天竺莲花峰拜读了三生石的碑文。唐代李源与僧人圆泽结伴往游峨眉山，在浦江边遇一大腹女子。圆泽说：“这女子已怀孕三年，她肚中是我的来生，我一日不到，这孩子一日不得降生。现在我要投胎去了。三天后你去她家，看那孩子对你笑，那即是我。十三年后你去杭州寻我。”话毕圆寂。三日后，李源来到孕妇家，看那婴儿直对他笑。十三年之后，李源应邀访杭，寻遍西子湖山，在三生石之处见一牧童，骑牛唱着竹枝词而来，其中唱道：“形貌虽异性长存！”我想这个故事述说的是再生的机契。这种循环再生的生生不息才是传统得以保存和鲜活的秘密。我们每个世代的人所要做的正是寻找某种再生的机缘，寻代思想的三生石，艺术的再生缘。